孩子與惡的距離(271期)
小庭第一次進團體時，在介紹完他的名字後，緊接著就告訴我他當天稍早跟同學打架的事。才剛認識，就這麼高調地宣揚自己的打架事蹟，這樣的孩子還真不多見。我問了他事情發生的經過，他說是別人先叫他「北七」。我反映他想讓別人知道不能隨便欺負他，以及強調團體是練習用溝通解決問題的地方，碰到不高興的事情很歡迎他說出來。
半小時內，他就碰到第一個衝突事件。有人搬了一張椅子到白板前，站在上面畫畫，當他暫時離開時，小庭也站上去畫白板，對方回來看到後，覺得小庭占用了他的椅子，就直接把小庭推下來。如果是習慣打人的孩子，這時就是動手的時機了吧？結果小庭雖然滿臉的錯愕和不滿，卻只有「欸」了一聲，手是完全沒有動作的。我趕緊支持他說出「你幹嘛推我」，引導雙方開始討論。
一次可能是巧合，或剛認識還在客氣。但他後來在團體中還是完全沒有打過人，只有一次跟別人劍拔弩張地怒目相視，但兩人都停在以眼神表達生氣，手還是連舉起來都沒有。奇妙的是，雖然沒真的動手，但每當團體一起討論生氣的表達方式時，小庭總是會開玩笑似地說「可以打人」。如果有其他孩子說這樣會被警察抓，他就又再說可以逃跑、躲起來、打警察……。
真奇怪了，一個明明經常能控制自己不打人的孩子，為什麼要一直說可以打人呢？要說他是壞孩子，他不但沒打人，課餘時間還會固定跟家人去當服務弱勢的志工，跟壞孩子的距離可說是相當明顯。
當我有更多時間與他相處後，逐漸發現他常常很難拒絕別人，就算是委屈到他的狀況也不例外。像是他有一次猜拳贏小佳，小佳說他慢出，但一旁有看到的人都認為沒有。我提議在團體全體幫忙看的條件下再猜一次，但強調小庭可以拒絕，畢竟他既猜贏又有「人證」，再猜一次可能會吃虧。結果小庭猶豫了一下後決定接受，再猜一次還是贏，馬上說以後再也不讓小佳了。
因此與其說他認為可以打人，不如說他是嚮往那種即使是摧毀一切也要捍衛自己、確保自己在意的事情會被別人認真看待的能量。而也許是在鼓勵適當自我主張的團體中，他覺得不須打人，而是能漸漸練習用明確表達來維護自己的權益。例如：這次讓你，但以後就不再讓了。後來碰到小佳想插他的隊，他就清楚地說：「我已經說過以後都不讓了。」我在旁邊立刻支持他。
在捷運隨機殺人事件後，當很多家長面對孩子透露出「作惡」的想法時，像是想要攻擊別人，就很擔心孩子以後上社會新聞，因此開始說道理、禁止相關的想法。但如果只是一味的壓抑，這些想法就會憑空消失嗎？孩子就能與惡的距離保持適當的距離嗎？
不論我們喜不喜歡，「惡」與「善」一樣，都是生活中必然存在的成分，就像世界上有黑色跟白色一樣。如果孩子不認識自己心中的惡，當相關的想法浮現，或是面臨別人作惡時，都很容易不知所措，最後要不是欺負人，就是被欺負。況且越禁止的事，反而經常對孩子的誘惑越大；相信多數人在小時候，都有忍不住做過明知道大人說不可以的事。同時有關教養的研究也大多顯示：相較於「行為控制」（提供行為的引導、規則），「心理控制」（規定孩子的想法）對孩子的發展是較不利的。
所以說，到底該怎麼做，才能幫助孩子與惡的距離維持在安全的範圍？很遺憾的是，這個問題可能沒有一套標準答案。但我們至少可以將孩子所表達的作惡想法，視為他們有重要的訊息需要瞭解，同時盡力幫助他們找到適當的流動管道，而不需要真的作惡。就像前面提到的小庭一樣，即便他不停提出作惡的想法，卻也開始練習將這股能量運用在自我主張上，不用真的摧毀別人來捍衛自己。
然而關於作惡，通常孩子自己也不清楚原因，所以直接問「為什麼你會這麼想」或「為什麼你要那樣做」，得到答案的機會大概不高。臨床心理學教授岩宮惠子在解析大師河合隼雄的《孩子與惡》一書時，曾說明：「孩子似乎就要受到『惡』的驅使、開始破壞秩序的時候，和他們對應的大人（即使暴露出多麼笨拙、難堪的樣子）也需要某種『創造性』。破壞秩序的孩子，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促使秩序的破壞轉而朝向『創造』的契機，只有在大人竭盡全力與孩子對話的過程中，才會發生。」「大人必須耐得住不知道正確答案的不確定感」，又不放任孩子真的作惡，上述的轉化才會有充足的空間得以進行。
小庭可說是相對單純的例子。有些孩子則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實際作惡，讓周遭的人疲於奔命、心力交瘁。如果這正是您與孩子目前天天上演的戲碼，相信您一定不難體會岩宮教授所說的「笨拙、難堪的樣子」是怎麼一回事。在此向您致上敬意，也邀請您努力相信這是孩子成長的重要歷程。在您使盡渾身解數的陪伴中，孩子就有機會像小庭一樣，認識心中作惡的想法究竟要說什麼，並從中萃取出成長的重要養分。